從「武道館」到「日本一」

談芳文社及《遙的接球》

Vannzic
28 min readOct 4, 2018

不經不覺,芳文社旗下的《まんがタイムきらら(Manga Time Kirara)》系漫畫雜誌的作品登上電視螢幕已經有十年,以女國中/高中生的日常交流為主的《K-ON!輕音少女》和《向陽素描》開創了日常系/きらら系動畫的潮流,其後芳文社積極地將旗下作品動畫化,改變了近年的ACG文化生態,像是風評不俗的《A頻道》和《LoveLab》、大受歡迎甚至成功從電視走向大銀幕《黃金拼圖》和《請問您今天要來點兔子嗎?》,讓芳文社一躍成為近年最具影響力的漫畫雜誌。

然而,在芳文社以一季一套的頻率推出類型相近的作品的情況下,觀眾漸漸對きらら系作品產生了審美疲勞。除了《金拼》和《點兔》之外,幾乎所有芳文社作品的銷量、成績、討論度都達不到以往的水平。由盛轉衰的走勢,令讀者、觀眾和芳文社都開始思考和正視這個問題:「到底芳文社還有沒有更多的可能性?」

當然,可能性其實一直也存在。2011年,新房昭之和虛淵玄找來了芳文社與其王牌漫畫家蒼樹梅聯手打造了一套對ACG文化影響深遠的作品—《魔法少女小圓》。新房昭之的獨特美學,虛淵玄獵奇而嚴肅的故事,配上蒼樹梅的可愛畫風,將一直以來形象正面,充滿希望的魔法少女徹底地顛覆了。自此之後,芳文社在挑選作品做動畫化企劃時,也開始尋求更多的變化。

在《魔法少女小圓》之後,芳文社和虛淵玄所屬的公司NitroPlus*一直保持著合作關係,其中一個例子就是《學園孤島》。《學園孤島》由NitroPlus的海法紀光負責故事創作,由畫風偏近芳文社風格的千葉サドル負責作畫,並於芳文社的《Manga Time Kirara Forward》上連載。

同樣是以女子高中生們為主角,但卻設置在一個喪屍橫行的世界,緊張和危機四伏的生存要素和少女之間的交情讓不少看慣芳文社作品的觀眾眼前一亮,動畫版在2015年播出之後成為了芳文社的王牌之一,最近亦成為了芳文社第一套真人映畫化的作品。

不過,《魔法少女小圓》和《學園孤島》始終也是和NitroPlus合作的產物,嚴格來說不可以算是芳文社的「自家產品」。

2016年的《NEW GAME!》及2017年的《NEW GAME!!》第二季

要說芳文社下定決心進行變革的起點,絕對是2014年開始連載,2016年動畫化的《NEW GAME!》莫屬。

在《NEW GAME!》之前,芳文社系列的作品都是以校園為主,而《NEW GAME!》則是將故事設置在職場上,以初入社會的女主角涼風青葉的角度出發,描寫她與身邊的上司、同事、友人的日常。相對於以往芳文社作品中悠閒融洽的氣氛,《NEW GAME!》加插了很多職場上會遇到的難題,人事相處的糾紛,而作品的主軸,就是看職場新人青葉如何與身邊的同事們同心協力地解決眼前的困難。

有意識地將以往芳文社那種輕飄飄的氣氛慢慢撕破,然後再重新築構,是《NEW GAME!》與きらら系作品最大的差異。

雖然《NEW GAME!》的故事和以往芳文社作品有別,但卻有著不下於傳統芳文社作品的人氣:漫畫的銷量顯著提升,週邊商品熱賣,甚至成為了第一套登陸PS4平台的作品,也是觀眾對芳文社改變路線的舉動投以支持的證明。

在《NEW GAME!》之後,芳文社也開始積極地找尋更多可能性,像是加入了奇幻原素的《烏拉拉迷路帖》、不拘泥於性別,甚至是探討偽娘的《調教咖啡廳》、確實地進行部活而不是掛個名字在旁邊喝茶的《斯特拉的魔法》和《花舞少女》。

芳文社史上銷量第二高的動畫化作品《搖曳露營△》

2018年1月,剛好是芳文社進軍動畫的第十一年,終於誕生了一套話題性、銷量、討論熱度都到達了頂峰的作品—《搖曳露營△》。

《搖曳露營△》既可以說很有芳文社色彩,也可以說是刻意地挑戰芳文社的作品。如果單純論角色的設計元素,五位女主角其實和以往的芳文社作品的色彩,但當你仔細地消化故事,你會發現《搖曳露營△》和傳統芳文社作品有很大的分別。在《K-ON!》中我們很少會在作品中知道有關音樂的知識,但《搖曳露營△》卻總會在字裡行間深入淺出地滲入專門的露營知識;在《金拼》和《點兔》中五位女孩子給人的感覺總是天天膩在一起,但在《搖曳露營△》中,你會看到芝麻凜一個人去露營、惠娜在家和小狗玩耍等場面,比起團體,《搖曳露營△》更想訴說「獨樂樂」和「眾樂樂」各自的魅力。

憑著專業而充實的露營知識、對於「團體」的新詮釋、加上優秀的氣氛營造、出色的田園風配樂,《搖曳露營△》成功在眾多強大的對手下錄得破萬的銷量,超越了《請問您今天要來點兔子嗎?》這傳統芳文社作品,僅下於當年BD銷量仍然相當暢旺的《K-ON!》。

假如說《K-ON!》《金拼》和《點兔》這些作品是芳文社自己的王道,那麼《NEW GAME!》和《搖曳露營△》大概可以說成芳文社的邪道。無論如何,《搖曳露營△》的確為芳文社的改革,以及芳文社的邪道派系樹立重要的里程碑。

東拉西扯了這麼久,也是時候進入我們今日的真正主題—《遙的接球》。

在芳文社這十多年的黃金時代算起,只有兩套運動競技類作品在芳文社的きらら系雜誌上連載,一套是2015年發表的《遙的接球》,另一套是在《遙的接球》連載後一年發表的棒球漫畫《球詠》,這兩套作品的發表時間剛好和芳文社開始萌生變革的時期重疊。在這樣的時期選擇了兩套從未在きらら上登場的作品來連載,不難想像這是芳文社為了將來鋪路的一步棋。

2014年動畫化的《排球少年》

作為進軍運動類作品的重要一步,芳文社斗膽地選擇了沙灘排球這個鮮有被用來改篇的主題。當然,穿泳裝的可愛女孩子自然有一定的吸引力,加上在2014年動畫化的《排球少年》帶起了一股排球熱潮後,亦令大眾對排球這項運動有了一定的認識,為《遙的接球》創造了合適的土壤。但更重要的是,沙灘排球這項運動,和芳文社的きらら系作品有著極高的契合度。在動畫第一集,芳文社就把選擇沙灘排球的原因告訴了大家:

「在這個世界上運動分兩種,個人競技和團體競技。在團體競技中,有一種只有兩個人能進行的運動,那就是沙灘排球。寬廣的球場上,只有兩個人一起戰鬥,所以我們選擇了無可取代的那個人。」

這段開場白(同時也是動畫最後一話結尾的獨白)有兩組關鍵詞:「兩個人一起戰鬥」和「無可取代」。

芳文社的作品一直強調女孩子之間的情感,可以是友情,也可以是百合,而沙灘排球正是一個適合發揮的舞台——在寬廣的球場上,你能夠依靠的就只有和你站在同一方的隊友,在比賽中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只可以和你另一位隊友攜手面對。

在故事第一話中,第一次來到沖澠的遙在沙灘上遇上了兩位沙灘排球選手:成美和彩紗,好奇心旺盛的遙看到她們在練習的時候提出想要試試打沙灘排球。憑著過人的運動神經和天生的高個子,遙第一次扣殺就已經做到普通人未必可以做得到的水準,被彩紗所稱讚的遙,沾沾自喜地說了一句:「這難道是未來的王牌誕生的瞬間?」。

遙言者無心的一番話,卻令到彩紗的拍檔成美怒不可揭,這時候,遙的表姐兼成美的前隊友彼方走了過來,看著遙和彼方兩人,成美提出和兩人對決。然而成美和彩紗並非普通選手,她們是日本高中沙灘排球的冠軍,即使成美說只要遙得到一分就算她贏,但對於第一次打沙灘排球的遙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無論是怎樣嘗試,都未能成功從成美和彩紗身上拿下一分。這時候,成美對失落地跪坐在沙上的遙說了這樣的話:

「球一定要兩個人一起打回去,要是少了任何一方,就無法辦到。只有兩個人同心協力,才能夠站立在場上,所以說,沙灘排球不需要王牌。」

—遠井成美

「將球打進對手的陣地」——這看似很簡單的規則,卻需要兩個人才能夠做到。

當然也有人會說,不就是把球打進對手的陣地嘛,那為什麼不可以用雙人羽毛球、網球、乒乓球?沒錯,以得分的方法來說,沙灘排球和這些運動幾乎沒有差異,但這些運動的規則都是不可以二次觸球,當敵人把球打過來的時候,你不可以把球傳給隊友,只有把球打回去這個選項。相比之下,沙灘排球由進攻到防守,全部是兩個人在一起才可以達成。由誰來擋下對方渾身的攻擊、由誰來修正接球的軌跡、由誰來把球置於攻擊最能奏效的位置、由誰來把球打回去敵方場上,所有的技巧和戰術都需要足夠的默契。

那麼,為什麼不直接用排球呢?假如有看過《排球少年》的朋友就會明白,排球這項運動是有王牌這樣的概念。青葉城西的及川徹就是一個能把水準平庸的隊友引發出超越100%戰力的二傳手、白鳥澤學院的牛島若利可以憑一已之力宰制整個宮城縣的對手、一個人為梟谷學園轟下全隊分數的木兔、就連崇尚團體進攻的烏野也有一個步大力雄的東峰谷。這些王牌球員都是能撐起大局、帶領隊伍走向勝利的領頭馬,是隊友所依賴的對象,這一點,正正和芳文社的核心價值有所衝突。

芳文社的作品內很少會出現明確的領導者:《K-ON!》中的放課後Tea Time沒有隊長這個職位,《搖曳露營△》的五位女主角中有兩個根本不是野外活動同好會的成員,《NEW GAME!》中的上司雖然很有個性但全部都不會很強勢,甚至會出現海子這種會對上司葉月直言不諱的下屬。畢竟當角色之間出現了明確的上下關係後,默契就會變成了服從,而不是出於兩人的感情。

被主角兼後輩搶下首發,未能和東峰、澤村上場的菅原

同時間,排球的輪發和替補機制也是另一個和芳文社作品不相付的地方。在《排球少年》中,我們經常看到輪發為隊伍帶來多少危機,像是及川徹輪至發球員的時候可以憑著跳發球制壓著烏野,西谷被輪走的時候烏野的後排成了弱點等等,輪發制在《排球少年》中成為了一個強調球員重要性和增加緊張感的手段。替補機制則是令《排球少年》生色不少的一個原素,像是不能成為首發球員的不甘,不能站在場上和好朋友戰鬥的遺憾,為了成為首發球員而付出的努力,都是令《排球少年》的角色變得有血有淚的原因。

對於傳統運動作品來說,王牌、輪發、替補機制並沒有錯,它們都是潤飾故事的重要部件,但這點並非芳文社想要看到的事,因為這些機制的衍生效果要是控制得不好,很容易會把芳文社一直想要營造的和諧感破壞。

比起「沙灘排球可以以性感女孩子作賣點」和「承接《排球少年》的熱潮」,我更傾向相信,芳文社是經過深思熟慮才選擇沙灘排球。畢竟沙灘排球的規則本身就很適合用來描寫女孩子之間的感情和默契,同時間,「只可以兩個人比賽,不存在輪發和替補」的特質,將不適合芳文社的部份給消弭了。

對芳文社來說,沙灘排球這個主題確實是其他運動無可取代的素材。

回到故事本身,成美的這番話,不只出於對沙灘排球的理解,也是基於自己的親身經歷。在成美小時候,她曾經和遙的表姐彼方是拍檔,也曾經得到過不少的獎項,甚至約定要成為「日本第一的沙排選手」。直到兩人踏入青春期,當成美和其他對手身型都有所成長的時候,彼方的身型卻依然維持著以前的水平,這讓彼方經常成為被對手針對的對象。在長期被對手針對之下,彼方失去了自信,也不忍心看到成美被自己所拖累,選擇了離開。

被彼方遺下的成美,選擇了另一條道路。她從來沒有忘記過和彼方「成為日本第一」的約定,所以她留在沙灘排球的世界繼續奮鬥,受到京都的福知山學園的邀請而入學,在學校內,她遇上同樣面對著身高問題想要離開室內排球的彩紗,為了達成和彼方的約定,也為了證明給彼方看,即使身高不如對手還是可以立足於沙灘排球的世界,成美決定與彩紗組成拍檔,並在兩年之間成為了全國第一的高校沙灘排球組合。

雖然成美選擇繼續打沙灘排球的原因有點莽撞,但成美的內心,其實也只是想著自己可以為彼方做些什麼,那怕如今的彼方已經離棄了沙灘排球,即使彼方已經不再是隊友,但對成美而言,彼方依然是不可取代的密友,畢竟,在自己最孤單的時候找上自己的就是彼方,讓自己喜歡上沙灘排球的正是彼方,陪著自己日復一日地練習的也是彼方。

想要為已經分道揚鑣的摰友做些什麼,這是成美的固執,也是成美的溫柔。這一點,也是《遙的接球》最亮眼的地方:故事中的每個角色都努力地為別人而努力,不論這個人是隊友、是陌路人、還是敵人。

被成美教訓過後的遙,漸漸明白到沙灘排球的真意,也對沙灘排球這種運動產生了興趣。她和成美約定要特訓一星期後再戰,而遙所選擇的拍檔,正是當年把成美拋棄的彼方。

在比賽前一天的清晨,彩紗來到了沙灘,探望正在練習跑步的遙。看著認真地訓練的她,彩紗也認真地給予她一個意見:

「要是大空同學(遙)想要認真打沙灘排球,最好還是別和比嘉同學(彼方)拍檔比較好。比嘉同學以前和成美是拍檔,對成美而言,比嘉同學就像是成美前男友一般的存在。」

「打沙灘排球時,弱的一方會被盯上,就身高來看,比嘉會被針對也是無可避免的吧?但比嘉同學選擇了逃避,而成美為了保護她而背負了一切。和比嘉同學一起,總有一天,你會和成美遇上一樣的事。」

「謝謝彩紗你的意見,但是無論如何,我也想和彼方一起打球。彼方她呢,真的很喜歡沙灘排球,這一星期我們都在練習,我也覺得很開心,所以我想要相信她。」

「......總覺得遙你真的很帥呢。不過這樣對我來說也好,要是比嘉同學回來了,成美不就會和她同修舊好了嗎?事到如今,我不會將成美還給比嘉同學。」

遙和彩紗這番話是《遙的接球》前半部的一個亮眼點。

將拍擋描述成「男/女朋友」不但簡單直接地將芳文社一直強調的百合的味道帶出來,而且也很符合沙灘排球的狀況,就如談戀愛一樣,在沙灘排球的球場上也好,走出球場以外也好,所有的困難和障礙,都需要兩個人一起才能夠跨過。選擇拍檔,就是要選一個各自喜歡對方、願意相信對方、會為對方多走一步的那個人。

然而,這番話真的是純粹讓彩紗宣示主權,為了賣百合而加插下去嗎?要是彩紗只是想要宣示主權,那彩紗要找的對象應該是彼方,而不是遙,再者,為什麼彩紗要強調「要是遙想要認真打沙灘排球」?

撇開「男女朋友」、「情敵」這些的表象,彩紗這番話,其實是抱著一個沙灘排球經驗者的心態,對一個想要進入沙灘排球世界的入門者說的肺腑之言。正因為自己也試過因身高問題而被針對,也因而被成美所拯救,為了回應成美的心意,即使自己沒有自信還是咬緊牙關地追趕上去,成為了能和成美並肩的另一半。對於成美和沙灘排球,彩紗也是有著沉重的覺悟,所以,當彩紗看到遙認真地進行訓練,感受到遙為了和成美一戰而下的覺悟,才會如此嚴肅地說了這些話。

聽過遙的回答後,彩紗滿意地笑了。她為了成美的咄咄逼人向遙道歉,並向遙解釋成美只是為了掩飾自己情感才會惡言相向。最後,彩紗把自己的電話號碼交給遙,並對遙說:「要是有困難的話就來找我」。

那怕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那怕可能是將來的對手,只要是同樣喜歡沙灘排球的人,她還是會願意推對方一把。比起說彩紗在吃彼方的醋,我更相信彩紗是由衷地希望遙能做出正確選擇。

雖然特訓了一個星期,也為了應對成美而制定了戰術,但遙的實力始終和全國第一還是有著一定的差距。本來想要成美強而有力的跳發球,幾乎都是向著遙的方向而來,即使有著優秀的體能,但缺乏經驗和技術的遙根本沒有招架之力,就在這時候,遙想起了彩紗的話。

「成美的咄咄逼人,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情感。」

—立花彩紗

要是成美真的是個不友善、不溫柔的人,當初為什麼會願意花時間在一個對沙灘排球一竅不通的門外漢,甚至不惜親自示範和教育自己?把球擊向自己,並不單純是因為「沙灘排球是針對弱者的競技」,而是因為她在乎那個曾經身心相依,但如今已被隔斷分離的摰友彼方。

成美是一個矛盾的人,矛盾的地方並不是她性格別扭,而是她對彼方的想法。作為朋友,她不希望再讓彼方感受到當時的挫敗感,不想再看到她露出痛苦的表情;作為一個球手,她希望彼方能勇敢地站出來面對,成為那個不會再逃避,會為隊友(另一半)而迎戰敵人的球手。兩種想法交錯之下,成美只能選擇把球打進遙的身上。

透過一次又一次從成美手上接球,遙明白到成美內心的矛盾,還有那難以察覺的溫柔和傷感。決定要選擇彼方的遙,承載起成美的思緒,向彼方提出了一個請求:「接下來,可以請你來接球嗎?」

「接下來,可以請你來接球嗎?」

即使時隔數年,彼方還是對當初因為自己的不足和懦弱,把成美遺棄在戰場上感到懊悔。為了不再讓自己傷害到別人的信任,還有懲罰那個背叛了密友的自己,彼方選擇了將自己封閉起來。然而,在彼方的內心深處,還是渴望著有一天能再次進入沙灘排球的世界,遇上一個能接受自己不完美的人,所以她才會每天獨自一個人在自宅附近的沙灘練習,打理這過已經沒有其他人會使用的球場。

「相信我吧,我也會相信彼方的。」成美的跳發球依然狠狠地瞄準在遙的身上,選擇相信彼方的遙隨即把身體讓開,球直接向著彼方的方向飛去,被這突如其來的一球嚇呆的彼方瑟縮發抖看著遙,而遙則是臉帶笑容,用鏗鏘有力的聲音對彼方說:「我相信你」。

沙灘的沙還是和當年一樣的幼細,大海還是一望無際,陽光依然溫暖明媚,海浪聲從未間斷,唯一有所改變的是,「在浩瀚無邊的沙與海,她終於遇上那個無可取代的那個她」。不想再失信於人而選擇了封閉自己的彼方,遇上了即使知道自己有多軟弱仍然相信自己的遙。這場相遇,將彼方心中那個停擺了的大鐘再次轉動,而這個球場,再也不是囚禁著彼方的無形牢籠,而是重新出發的起點。

為了不再讓相信自己的人失望,彼方鼓起勇氣,將滿載著成美各種思念的跳發球接起。

被彼方意料之外的舉動嚇了一跳的成美失神地站在發球位置,即使彩紗如何呼喊她的名字,成美依舊沒有任務反應。看到網的另一則,遙早已站在托球位置,彼方也做好扣殺的準備,彩紗下意識地走向彼方的位置,封鎖彼方的攻擊路線,但誰也沒料到,遙選擇的並不是把球托給彼方,而是直接起跳扣殺。

「二段攻擊?」

這出奇不意的二段攻擊,無論在情在理都寫得非常出色。

彩紗選擇防守彼方,當然是出於她對排球的認知,畢竟排球這項運動的基本就是接球、托球、扣球的循環,既然接球的人是彼方,上前扣球的很大機會就是彼方,但更重要的是,她不喜歡彼方當年的背叛,不接受彼方的懦弱,不希望彼方影響到現在的成美。為了自己最喜歡的成美,彩紗選擇要在這裡把彼方這個不安定的因素除掉。

遙選擇二次攻擊的原因,很大程度是基於彼方只教了她接球和扣殺,所以當當彼方成功把球救起,不懂怎樣托球的遙就只能把球殺回去。然而,彼方成功把球救起,代表彼方相信那個「選擇相信對方」的自己,既然如此,自己也不可以失信於彼方,不可以浪費她的努力和決心,所以,遙才會跳起來,把球重重地擊向成美的陣地上。

以數字和比分來看,這一分的意義未必很重大,但這小小的一分,卻包含了場上四位球員的思念。

成美不只把自己複雜的情感灌注在這一球上,更是憑著發球質問彼方當初為何逃避和放棄;彼方在遙的信任下,決心打破自己的框架,面對成美的質問,以及自己封閉的內心;彩紗則是想要保護成美,所以才站在彼方的面前;遙的殺球,將彼方的回答傳遞給成美,也像是在告訴成美:我會成為彼方的另一半,所以你不用再操心了;最後,當球在成美的面前落地,看到彼方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平日氣勢凌人的她突然轉身逃跑,離開了遙和彼方的視線後,眼淚也隨之奪眶而出。

「已經多久沒看到彼方的笑容了......到頭來,我只是一直讓彼方感到痛苦嗎?我是不是做錯了呢?最後彼方她沒有逃避,是那女孩讓彼方動起來的,而我卻沒辦法做到這點。」

「你只是比起小遙更笨拙一些,成美你的溫柔並沒有錯,請你不要再哭了,成美......」

雖然雙方有球網阻擋,但感情並沒有因為敵我的立場而被隔絕,四個女孩的想法就在球來球往之間互相連接,這也是我為什麼會喜歡看《遙的接球》的原因。一般運動作品將敵方視為戰力指標或主角方的經驗值,但《遙的接球》中的對手全部都是一同成長的伙伴,也有著自己的心結,在比賽之中,雙方都會從接球和扣球的過程中,理解對方的信念和執著。

在遙正式轉學至彼方的高中時,她認識了Emily和Claire。這兩位日本長大的美國女孩出身自有名的排球世家,媽媽是全球知名的沙灘排球教練,受到媽媽的英才教育,年紀輕輕就已經有優秀成績,直到遇上彼方和成美才吞下第一次敗仗,自此之後,Emily和Claire的媽媽便決定同時培養彼方和成美,四人也因此成為朋友和競爭對手。

知道兩人想要成為「日本第一」的約定,Emily和Claire也決定了不可以輸給對方。後來彼方和成美拆夥,成美為了達成約定,選擇和彩紗組隊,這兩姐妹也依然在追趕著成美。在全日本女子高中沙灘排球大賽中,僅敗於成美之下,屈居第二。

當他們收到成美的通知,知道彼方找到了新的隊友,再次回到球場的時候,幹勁十足的Claire二話不說就把遙和彼方拉進學校的沙灘排球部。為了讓遙能儘快追上彼方,Claire幫遙進行了地獄式特訓,甚至將自己最擅長的攔網技巧傾囊相授。看似文靜的Emily看到彼方固執地想要像以前那樣靠扣殺得分,突然收起和藹的臉,說要把彼方的扣殺全都擋下,但其實Emily只是想讓彼方明白,沒必要用以前的自己來束縛現在的自己,善用自己對風向的理解、力度的控制,將看似沒有威力的吊球轉化成多變的攻擊手段。

在Emily和Claire的訓練下,遙和彼方兩人的實力明顯地提升,建立起屬於自己的風格,也成功在地區公開賽中初嚐勝果。漸入佳境的四人也約定要在全國大賽的地區預選賽中拿下首兩名,進入全國大賽,與成美一決高下為目標,Claire和Emily更找來了遠在美國的媽媽Marissa回來為擔任沙灘排球部的教練。

雖然在Marissa的特訓下,遙和彼方都有所進步,但由於參賽隊伍不足的關係,本來有兩個席位的沖澠地區只可以有一隊能進入全國大賽。而沖澠預賽的決賽戰,理所當然變成了全國第二的Claire和Emily,還有遙和彼方之間的對戰。

一方是為了和宿命般的對手再度一決高下,一方則是為了達成好朋友的約定,無論是那邊都沒有退讓的理由。

比賽一開始,強勢的Claire毫不留情地猛攻,並以4分的優勢領先。但在擅長分析戰局的彼方控制,加上由熟悉Claire的遙負責牽制下,很快就找到應對她的方法。打不開差距,慢慢被對方收服失地,被逼入困境Claire開始失去耐心。就在Claire進退失據的時候,平日總是站在Claire後面的Emily走到網前,冷靜地打出一次二段攻擊,打斷了遙和彼方的優勢。

「那一天,我們輸給了成美和彼方,也令我知道,姐姐她並不是完美的人。不是兩個人在一起,就不能算是沙灘排球了。對吧,彼方?——從那天起我就決定,為了和姐姐並肩作戰,要變得更強。」

—Emily Thomas

突然變得強勢的Emily,不但令彼方想要拖垮Claire的戰術失效,讓一直被牽鼻子走的Claire有了休息的空間,更順勢取得第一回合的勝利。

即使到了第二回合,Emily的攻勢依然沒有停下,雙方的分數依然維持著一定的差距,Emily手風愈來愈順,再次使用二段快攻打向彼方時,彼方直接把球打回去對方的場上,正當Emily以為彼方接球失誤,對著Claire大叫「Chance Ball」想要拉開差距的時候,才發現彼方是早有預謀,將球打進無人看守的地帶。

「Emily,我已經不再是那時候的我了。」以往因為身型問題,總是被對方的力量型球手盯上,因而害怕接球的彼方,在這一年之間已經成長。如今的彼方,不但會勇敢地接下敵方的殺球,更剋服了這個弱點,將接球化為攻擊的手段。

「不錯哦,這個眼神。我想要交手的,就是帶著這種眼神的彼方。」

—Claire Thomas

最後一次和成美、彼方比賽的時候,Claire看著網後的彼方,她的眼神變得暗淡無光,沒有一絲決心和戰意。明明是自己朝思暮想,想要超越,想要狠狠地擊倒的對手,在完勝的一刻,Claire的內心一點感動也沒有。「這不是我想要贏的彼方。」失去一直追趕的目標,Claire也開始對沙灘排球失去了興奮感,直到她在海邊看到遙和彼方組成了隊伍,和成美、彩紗對戰,接下了成美的一球,Claire感覺到,以前那個「我想要贏的彼方」回來了。

正因如此,Claire才會為遙彼二人付出那麼多:將自己畢生所學傳授給遙、和Emily一起訓練她們、把媽媽從美國請回來、讓她們能夠成長起來、甚至把她們打造成最強大的對手,就是為了能夠在最好的舞台上,將處於巔峰的彼方擊倒。想成為日本第一?那我就要在全國大賽這個舞台上把你們淘汰,今天你們各自有了另一個隊友?那我就先在沖澠打敗遙和彼方,再來擊潰成美和彩紗。

雖然Claire和Emily隨著彼方的反擊而戰意高昂,但在彼方準確的回擊、以及遙在關鍵時間的把握力下,最終還是失去第二局。

「吶吶,彼方,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呢!」

「最初的契機是成美和彩紗,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知道你很喜歡沙灘排球,不知不覺中,連我也跟著喜歡上了。加入了沙灘排球部,大家一起訓練,教會我很多事情,認識了很多人,腦海想到的,全是快樂的回憶,這一切,都是被沙灘排球所連繫起來的。」

「能和沙灘排球,還有大家相遇,真是太好了。」

—大空遙

進入關鍵的決勝局,雙方都早已使出所有混身解數,體力也早就已經見底,讓她們繼續撐下去的,只有想要向前走下去的意志。

「我想贏,想要和彼方一起看更廣闊的世界。」因為有彼方,所以遙才接觸到沙灘排球,同時間,因為沙灘排球,讓遙和身邊很多人有所連繫:成美、彩紗、Claire、Emily、Marissa......要是沒有彼方的話,她不會知道世界原來這麼遼闊,所以這一次,遙希望能夠讓彼方看到更廣闊的天和海。

在最後一輪的攻防戰,雙方已經來回了好幾球,Emily已經由初段那種強勢變成守勢,彼方因為飛身救球而無法回防,Claire將僅餘的力氣都用在最後的機會球上,而遙也咬緊牙關,用Claire教曉她的攔網技巧,阻擋對方的全力一擊。

在最後關頭被「愛徒」以自己教導的技巧所擊敗的Claire,強顏歡笑地說要去買飲料,但其實悄悄地跑到沙灘的另一側。當Emily找到她的時候,平日吵吵鬧鬧的Claire一言不發地坐著岸邊,獨自一個在哭泣。

「Claire,你有後悔過,把所有東西都教給她們嗎?」

「完全沒有,因為那兩個人是我們最好的對手,更是我們最好的朋友。」

「真是的,姐姐你這傻瓜。」

另一邊的遙和彼方,雖然成功戰勝了Thomas姐妹,但反而被Claire所安慰,也是百般滋味在心頭。這時候,沙排部的經理人小明將成美的祝賀短信交給她們:

「彼方、大空同學,恭喜你們獲勝。希望你們要為勝利而感到高興,這也是為了Claire和Emily。」

—遠井成美

作為一套運動競技作品,勝負成敗是無法避免要觸及的部份。令我覺得驚喜的是,芳文社並沒有因為自己雜誌一直以來的和諧風格而把勝敗淡化,而是很踏實地探討「如何看待勝負」。

當你有付出過努力和汗水,自然就會希望得到相應的回報,當回報沒有如願到來,心有不甘是很正常的事。所以當Claire輸的時候會自己一個跑去海邊偷泣,不希望遙和彼方看到自己傷心的一面,實在是人之常情,發乎情理。

而成美對遙彼二人的忠告,是在說明一個很多人都不清楚的道理:勝利者為對手的失敗而傷心,是偽善的行為。

同場競技,雙方理所當然全力盡出,既然大家都是毫無保留,那就自然沒必要為對方的失敗而痛心。勝者和敗者之間本來就不對等,一個勝利者為對手敗北而傷心,就如有錢人說窮人很可憐一樣,是蔑視敗者所付出的努力,不尊重對手的表現。

所以,成美才會說「要為勝利感到喜悅」,畢竟,為自己的勝利而喝采,是對敵人最祟高的尊敬。

「要成為日本第一的是我們。 / 我們這次一定要成為日本第一。」

—Claire & Emily

「以成為日本第一為目標」—這是《遙的接球》最不芳文社的地方。

當初《K-ON!》以輕鬆、搞笑、女孩子的交流等元素,成功將きらら系這種帶進主流觀眾前,而這種漫無目的、沒有緊張感的氛圍,就和芳文社劃上了等號。然而,《K-ON!》有一個地方令我印象很深刻,那就是武道館。

武道館是日本地位最祟高的表演場地,從武術到運動、舞蹈到音樂,幾乎所有最頂尖的演出都發生在武道館這個舞台之上。對日本以及世界各地的音樂人來說,武道館就是日本的中心,是夢寐以求的頂點。

《K-ON!》的幾位主角,也同樣是將武道館視為她們的目標,但在整套作品的輕鬆氣氛下,你很難感受到她們達成目標的決心。「武道館」這幾個字,彷彿只是五個女孩子茶餘飯後的話題,又或者用來搞笑的梗,那怕「放課後Tea Time」真的會創作歌曲,會到不同地方表演,但故事顯然地不是以武道館作為她們行動的前提。

而這一點也牽涉到,芳文社如何看待主題和氛圍。

《K-ON!》《金拼》《點兔》這些作品,其實是有自己的主題,《K-ON!》的主題是組樂團,《金拼》是英日之間的文化差異、《點兔》則是咖啡廳的工作,但主題從來都不是芳文社所側重的地方。對舊世代的芳文社作品來說,重點還是這些女孩子如何能產生出歡樂和諧的感覺,主題只不過是將這群女孩子眾在一起,讓這群女孩子可以營造和諧感的手段。

所謂新世代的芳文社作品,說穿了就是對「主題」和「氛圍」之間的再審視。《NEW GAME!》和《搖曳露營△》都是力求如何將氛圍轉化成服務主題的原素:青葉、紅葉、小燕和寧寧之間的不和諧感,是為了突顯出不同人對「遊戲制作的工作」的看法和態度;志摩凜的「獨樂樂」和撫子的「眾樂樂」,是為了讓觀眾感受到「露營」的不同樂趣而存在。

《遙的接球》之所以會刻意強調比賽之間的競爭和緊張感,也是為了烘托出沙灘排球這項運動的本質:不論對手是誰,在場上也只可以和自己的另一半一同想辦法跨越,兩個人愈是同心合力,勝算就愈大,所以我們才要選擇那個對自己來說無可取代的人,成為她的另一半。

為什麼要參加全國大賽,成為日本第一?是因為小時候的約定嗎?是因為要打敗自己認定的對手嗎?是因為要成全「另一半」的心願嗎?不,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為了證明我們之間的「連繫」比任何人都強,所以才要拼命登上全國大賽的舞台,成為「日本一」——日本第一的「二人」。

從最初的「武道館」到現在的「日本一」,看著芳文社積極求變,不墨守成規的取態,對我這個看了芳文社動畫這麼多年的支持者而言,既是感動,也是期待。

十年是一個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的時間。在這十年間,不論是芳文社還是讀者、觀眾,大家都在一點一點的改變,成長。作為芳文社步向動畫界第一個十年的動畫之一,《遙的接球》既是傳承了芳文社的傳統,也在當中找出了新的突破,挑戰了以往未涉足的領域。

從《遙的接球》身上,可以看到芳文社絕對有能力駕馭運動題材,同樣於芳文社《Manga Time Kirara Forward》上連載的女子棒球漫畫《球詠》亦證明了王道劇情和百合元素可以產生更多化學作用。運動類作品能否成為芳文社發展的新方向,要留待Blu-ray和漫畫銷售再作定奪,但這種敢於挑戰新領域的態度,絕對是芳文社支持者們樂見的事。

我由衷地相信,對芳文社來說,《遙的接球》不會是終點,而是一個新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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